空气里弥漫着酒的味道,戴着用多层纱布临时缝制口罩的帮工一刻不停地穿梭在走廊之中。每隔一个小时,就会有携着烈酒喷瓶的人一路走过喷过,重新加固无处不在的酒臭。
斯蒂耶特感到自己很幸运——纵使身体并不强壮,她体内蕴藏的力量却打败了疾病。
可怖的血泡在隔离后的第二天就布满了全身,病情快速发展了又两天,高烧差点要了她的命。那段时间里斯蒂耶特完全没有记忆,只知道每次睁开眼睛时那灰色的天花板上的光都不太一样,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隔离之后的第六天,她身上的血泡瘪了,迅速结痂,高烧随后退散,她也就是在那时候才重新意识到了时间。
醒来之后,多米尼医生问候了她,那个红脸的汉子丢下一碗黏黏糊糊臭气冲天的药膏后就走了,嘱咐她一定要全部吃完。为了康复,吃下这样一碗药的代价实在沉重,她别无选择地在苦涩中重温了活着的实感。
染病的人数最终固定在了一千两百人,这个数字在渐渐减少,却不是因为治愈,而是由于病患的死亡。仅仅一个上午便有十四名同胞因病情过重而死,就在刚刚,三声汽笛响起,向岛上的人通报这个噩耗。
斯蒂耶特坐在床边,借着走廊照进来的电灯灯光,看着舱房里唯一一本书——它比书要简陋不少,其实说是儿童读物小册子更为合适——《伽纳森和库鲁瓦岛》。它记录着每个孩子都应该知道的事实,同时也告诉他们这是他们必须一生严守的秘密,比如库鲁瓦位于南海大陆东海岸的哪里,六分仪定位的经纬度如何。
这上面的知识她都已经烂熟于心,只是当她被限制活动时,唯一的消遣就是它了。
由于病情好转,她已于前天被转移出了医院,单独隔离在附近的居住舱房中。她身上和脸上曾经长血泡、结痂的地方已经开始痊愈,在本已极度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一个个浅浅的白斑。那些少数和她一样痊愈的人都视这些白斑为恩赐,如数家珍一般地抚摸它们,他们觉得自己就像得了白斑病的鱼一样,一旦痊愈终生都不会再为病痛烦恼。
比起天天虔诚祈祷,找祭司告解,斯蒂耶特更希望搞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病。
她看过船上大部分的书,然而她的记忆中和医学有关的书籍中并没有记录同样的病症。不过因为兴趣方向的不同,她没有动过库鲁瓦岛上图书馆里的那箱医学书,也许现在她必须让它们派上用场了。也许她应该和医生们说一下,发个电报让下次补给的时候把书箱带到船上来。
“斯蒂耶特。”门口出现的男人叫了她的名字。
“哦,多米尼医生。”她抬头瞥了一眼,看到了红色皮肤就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不,我是他儿子达芒……”
那青年挡住了光,逆光中的面容她看不清,从轮廓上看确实和他父亲有不小的差别。
“不好意思,我看你的红脸就……哈,达芒,今天怎么是你?”
“我是来替他送药来的。”说着,红脸的青年就递来了一个碗。
仍然是那臭气熏天的药膏,深深的绿色在阴影中看起来像煤一样黑。
“哦谢谢。”她道谢,接过碗,在青年的注视下三口五口将药膏吞了下去。
无论身体怎么排斥这种恶心的东西她也会强迫自己吃。事实证明它确实有所作用,她的身体在一天天恢复,就连虚弱无比的肌肉都开始感受到了力量。
强忍着胃里翻腾的苦涩和反呕感,她将碗递了回去,抬头问道:“呃……我什么时候可以自由行动?”
多米尼医生为了让痊愈的病人不遭受二次感染,将他们隔离在医院之外,但斯蒂耶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回到自己的图书室和医院,同医生们一起研究这瘟疫的治疗办法。
青年看起来有些为难,他似乎并不能替他的父亲做决定。“我不知道,但是现在外面也不安全。”
“没事的,你看他们不都说有白斑的人就不会再得病了吗?”有时候装个傻也不是坏事,她只是想去图书室里翻翻书而已。
“可是我们还不确定……”看起来达芒似乎也吃了这一套,他只是不知是否应该请示上级,因为把上百接近痊愈的人隔离在这里不是他一个人的决定。
“你带我出去,装作要为我检查。我只想去我的图书室一趟,几个小时,之后到那边找我,带我回来就可以了。”
斯蒂耶特当然知道被强制分别关在这样的舱房里有多难受,她经常听到隔壁的队员隔着墙在和他的邻居聊天,还有人向着走廊喊话交谈。这些人如果看到她被放出去一定会不满,所以这样也不会给达芒添太多麻烦。
“好吧。”红脸的青年做出了妥协,他扶着额头想了几秒,确定万无一失才上前搀扶斯蒂耶特走了出去。
顺利地骗过走廊两端的守卫,斯蒂耶特和达芒在通道拐角的楼梯处分开。斯蒂耶特的图书室在下面,而达芒要继续前行,回到二甲板的医院。
回到图书室还有很多路要走,没有达芒的搀扶她仍然感到身体沉重,但没关系,这具身体早已在重病中超越了它的极限,她要充分利用这段新生的每一秒时间。
下面的三甲板中有一部分是曾经的商队,现在医院帮工们住的地方,但再往前走,来到光荣号的中部,功能性的舱室就代替了生活舱,从那里开始就是一大段的真空区域,图书室就位于真空区内的四甲板。
走到人迹罕至的中部后,走廊上的灯也只有一半开着,借着黑暗,她也就不必小心躲避巡逻消毒的队员,踱步于她熟悉的走廊中。
寂静的光荣号内回响着顺着龙骨传上来的引擎轰鸣,虽说引擎的功率只维持在用来发电的程度,但它的声音在周遭无人的情况下仍能听到。
然而在这安静的环境中,有一些微小的电子音掺杂进了背景。有节奏,有规律的电子音。
她走在三甲板边缘的通道,声音来的方向则是中间——电报室。
发生了杀人事件的电报室一直都被封锁着。撤离时这里也没有被丝毫破坏,临时木栅栏堵在门前,门虚掩着,从中飘出的淡淡臭味恐怕来自那其中一直没有清扫的血迹。
本应该锁好的门开着,电报机也开着。
她趴在门缝边向内张望,里面没有人,电报机器上插着一组头戴式的喇叭,声音就是从其中暗暗传出的。
斯蒂耶特小心推开门,趴下,从栅栏下方爬进电报室,然而在昏暗的光下,她看到地上赫然擦着数道暗黑粉末的痕迹。
粘在指尖嗅嗅,小心尝了一下,那腥臭的味道毫无疑问就是两周前就已经在此凝结的血粉。
栅栏和门都被多次移开过,门口的血迹几乎已被完全抹除。
她很轻易地得出了有人在最近使用着它的结论。
三甲板中部的电报室并不是光荣号的唯一,通常用来传递指令的电报都是在位于主甲板之上的舰桥电报室发出,这里只是用来接收一般通信和短距离传输的第二候选。在隔离期间这里更是被划在隔离区内,消息不会从此发出。没有任何必要使用的电报室被人闯入,电报机打开。
瘟疫开始之前就笼罩过她的黑云再次飘了回来,一道闪电打在她脑内的天地之间。
痊愈后的头脑比当时清醒多了,巨量的细节一次性涌了上来。
她早应该想到的。伊萨克介绍的让妮·听风只是一个普通的日班电报员,她来到这里只是偶然——也许是有什么东西落在这里,或者是没有处理完的工作。因为她是受害者,斯蒂耶特忽略了她来这里的目的。
几乎每周休息日后当天和第五天的晚上,斯蒂耶特都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楼上电报室或会议室关门的声音,让妮就是在休息日当天被杀的。如此的规律代表对方并不是一个需要完全隐秘行踪的叛徒,却也是另有目的才会在这两天出现在晚上不开门的三甲板电报室。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斯蒂耶特急忙绕开血迹,走向电报台。
铺在桌上的笔记本里没有记录任何新信息,凶杀当日的发向库鲁瓦的日常通信还写在本子上,但其后的数张纸被扯下。
会不会是记下来的信息被扔进了垃圾桶?她打开电灯,费力地再次弯腰坐到在地上,翻起了垃圾桶。
没有,没有。
展开一个个纸团,铺开一张张碎片,除了解析出错的电报就是毫无意义的草稿。无论是让妮,还是现在使用电报机的人扯下了那些纸,他们肯定已经把那些纸张带走或销毁了。
无论敌人还是自己人都不会那么傻。她有些失望,因为没有找到直接的证据可以证实猜测,但脑中的黑云却似乎薄了一丝——潜伏在家族之中的叛徒为数不少,若是他们已经开始明目张胆地用易被截获的电报接受命令,就说明隐蔽无用,大事件即将到来。
她撑着垃圾桶边缘,想要借势站起,然而那金属桶子却一歪滑倒,害得她刚起身便重重倒地。
金属桶倒地的巨响传彻走廊,肯定很快就会有巡逻队员发现她溜到了这里,但无所谓,斯蒂耶特正希望见他们。
就在她侧身过来想要起身时,一个嵌在工作台后方的小纸团引起了她的注意。
它正卡在两张工作台桌腿的后方,夹在墙壁和桌腿之间。因为前后桌腿之间有一根加固横梁,站立和蹲着的时候没有人能看到它,只有当她倒在地上,视线几乎贴在地面时,她才能从横梁下面看到两张桌子的桌腿和墙壁之间的缝隙。
这绝对不是刚刚她弄倒垃圾桶里的纸团,它嵌得那么深,一定是有人刻意将它塞进去,它才能到达那个位置。
她爬进桌底,小心地用小指将纸团抠出。展开,阅读——发现的喜悦一时间冲上她的心头,然而现实的压力又将她推回低谷——里面的内容证明了斯蒂耶特的猜测,解释了针对让妮·听风的谋杀。
这纸条上毫无疑问是那电报员的字迹。也只有让妮那样身材娇小、供着文职的女子才能有那么纤细的手指,将纸团塞进桌腿之间深深的缝隙。
“他们来了,做好准备”这是她的纸条上写的唯一斯蒂耶特能看懂的信息,其上数行都是胡乱排列不明意义的字词,一看便是密码。
缺少了这纸条,这宗谋杀显得没有任何目的,看起来就像是电报员撞上了偷偷使用电报室的叛徒。
然而事实大概并非如此。让妮死在门内,在事发时是遭受来自门外的袭击,她虽转身躲避,却被叛徒用埃德蒙的圆盾击中了后脑。结合那张纸条的内容,斯蒂耶特判断让妮·听风是一个暗面里的阿西乌斯。为了保护家族在外安插的间谍,让妮的工作无人所知,就连死后伊萨克也不能承认她的身份。
那份电报来自一个潜伏在迦兹朗之中的同胞,那人冒死向母舰发了电报,而在船上的叛徒不知如何了解到了让妮在这条信息链之中的作用,对她出手。想必她当时并没想到敌人会找上门来,只是习惯性的警惕感让她听到敲门时便起了戒心,开门前事先将情报藏好。让妮没有逃避被杀死的结果,却也保存了这份电报,只可惜阿西乌斯在搜查时辜负了她的努力。
斯蒂耶特开始理解为何伊萨克如此沉不住气。伊萨克刚刚失去了一个为阿西乌斯工作的电报员和可能来到的重要情报,而伊拉却放走了他们最直接的线索。她的学生一再受挫,在旁人看仿佛他已失去最初的敏锐,不过她不这么看。她认为伊萨克没有变,只是一个他没交手过的强大敌人浮上了表面——一个有着更多手段和资源的叛徒阻断了阿西乌斯的情报网,让敏锐的伊萨克也难为无米之炊。
滴滴声还在不停地从电报机中传出,但斯蒂耶特已经没有闲暇解读。刚刚离开这里的人已经觉得没有必要关掉电报机,那就说明对方立即就会行动。
“呜——”拉长的汽笛音穿透了厚厚的甲板和空旷的船内空间,响得她手边的工作台都震动起来。
一声……两声……三声…………五声。
远处传来骚动的声音在那空洞的走廊中回荡,嗡嗡地响着,压倒性地盖过了引擎音。
难道是对方已经行动了?!
必须赶快告诉伊萨克她的发现。
她忍着透支体力带来的眩晕,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冲回了自己被安置的区域。
伊萨克病情刚刚好转,昨天刚刚被转出了医院。作为阿西乌斯小队教头的青年是这里最有话语权的人之一,想要有针对性地组织防御还是得靠他。
走廊中已经尽是战备中的人们。无论是已经康复还是刚刚走出医院,这里每一个伽纳森都在穿戴着。那些巡逻给走廊消毒的队员们已经在忙碌,他们把武器箱从走廊尽头的整备室里拖出,一路上分发给穿戴完毕的人。
斯蒂耶特在走廊中间的一个舱房边找到的伊萨克,他脸色很差,却已经穿戴完毕。中筒靴、收腿裤、腰带、护心甲、关节护具。他穿的和其他任何一个队员都一样,但在他单薄的身躯上这些战斗装备看起来很是不协调。
“你就不用准备战斗了吧?去医院吧。”见到斯蒂耶特的第一眼,伊萨克便如此说道。
“你这个状态也能战斗?”她并不想讽刺对方,但那男人现在的战斗力恐怕并起不到决定性作用。
那张歪着的嘴抽动一下,露出侧面的几颗牙,歪扭地笑了。“我是阿西乌斯,我没能用头脑保护好家族,现在就只能用身躯来保护了。”
“家族在别的地方需要你。”她用力把住了对方将弯刀挂在腰上的手臂,将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展示给他看,“叛徒一直在用三甲板的电报室,我在那里发现了让妮·听风藏起来的最后电报。”
剧烈的表情变化正在发生在伊萨克的脸上。他的歪嘴一下子长大了,两边嘴角都抽动起来;他灰色的双眼投向了电报室和阿西乌斯办公室所在的下层甲板中部,眉头不时皱起。
“里应外合,这是肯定的。”他点了点头,看着地面,“但他们还是在船上接收指令。”
“那么……至少光荣号是他们计划的一个重要部分。”伊萨克继续分析着。
“但是他们可不知道这个纸条上的内容,他们以为我们被蒙在鼓里。”斯蒂耶特把自己想到的一股脑地倒了出来。“我们可以将计就计。”
金发青年把额头前垂下来的头发推到后面,挠了挠胡子拉碴的下巴。那歪曲的苦笑又出现在他的脸上:“敌人都能目视看到了,能有多少时间?”
“如果想用绳索从开放式侧通道登船他们就要承受很大的损失。现在卸货甲板的水门是关着的,叛徒肯定会想把它打开。”斯蒂耶特早已想好对策。
“我明白了。”伊萨克一挥手,示意她不用说下去了,“那你知道怎么做?”
“当然。”她笑了,她当时让埃德蒙去取的光荣号结构图是一本详尽的技术手册中的一页,而那技术手册她几乎能背下来——若想紧急关闭卸货甲板的水门,她只要在门开到一半时,将格纳库技术维护室里的一个电路短路即可。那手册上十分清楚地用红墨水写明了用法,注解中的“仅限紧急情况使用”说明这个方法曾被他们的祖先使用过。
伊萨克环视四周,眼中充满警惕,“这件事不能随便传,但我必须先找潮盾百夫长。”
“你要召集一个小队?”时间紧急,而且她不确定叛徒是否还藏匿在他们之中,斯蒂耶特不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
“不,我只需要他们分出人手围攻格纳库。”
对方虽然肯定准备了登船用的绳索,但侧通道易守难攻,所以间谍们一定会集中起来,以优势人手控制卸货甲板和格纳库,希望大部队能从这里进入光荣号。若是成功,迦兹朗将会在船内形成优势兵力,轻松占领母舰。
斯蒂耶特对伊萨克的提议便是切断敌方的这条路。放进来的少数人可以围攻歼灭,被关在外面的敌人只能选择强攻侧通道。这样,敌方会比直接强攻侧通道浪费许多时间,给他们在内部部署的机会,同时,此举还可以消耗对方的兵力。
“好,出发吧。”伊萨克指了指百夫长办公的地方——医院——的方向,转身走去。
当我们失去一切的时候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卧龙小说网http://www.wolongxs.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好书推荐:《我的剧本世界在自主运行》、《我是舰娘》、《交错世界之学院都市》、《认清现实后,她们开始追夫火葬场》、《好徒儿你就饶了为师伐》、《带着修真界仙子们天下无敌》、《剑来》、《修炼成仙的我只想养成女徒弟》、《足控勇者的目标是魔王的丝袜》、《被触手怪养大的少女》、